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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蘿蔔拌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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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蘿蔔拌疙瘩

論十幾個壯勞力翻七八畝土地要多久, 姜青禾覺得三天太漫長了。

因為這三天,十幾個大小夥子的吃相她明白得夠夠的。蒸了五六十個饃饃,比她手掌還大, 還熬了一大鍋骨頭湯加蒸二合飯。

楞是沒吃夠, 最能吃的那個吃七八個饃饃, 再喝兩三碗湯,扒一大海碗飯,才勉強打了個飽嗝。

晌午後還給加了頓餐,她和宋大花一起蒸了黃米糕, 其實按方言來說應該是甜饃饃。面不夠他們造的,但黃米剩不老少,舀了大半桶給蒸的。

沒泡茶, 熬了兩大鍋的熱水,放涼送過去給他們喝。

就這晚上吃面將鍋底鏟得連湯都不剩, 整個鍋精光水滑的。

連夜裏睡覺姜青禾都在愁, 明天能做點啥糊弄呢?量大管飽的那種。

只能想到泡饃, 沒有鮮肉了, 姜青禾還翻出去年的熏肉,大半給切成片,再撈出二十來株酸菜, 加粉條子混了一鍋。

加餐吃的野菜餅, 宋大花拿來的, 全是她這段日子跑山裏摘的。

如此混了三日, 翻完地的最後一頓,姜青禾甚至將風幹的沙雞、最後幾截香腸、熏肉拿出來做了頓燴菜。

燴菜萬物皆可煮, 她還放了洋芋、蘿蔔、酸t菜、粉條,熬成一鍋, 餅子貼邊放。

那群小夥一個個不顧燙,上手抓餅子,左右手倒騰都不舍得放下,呼哧呼哧吹著氣,誇獎的話一籮筐往外冒。

“這味美死個人”

“嫂子你這手藝真成”

“明天俺還來做活”

“俺也來”

“還有俺!”

大夥一同響應,姜青禾原本笑著的臉僵了。

地都翻完了,還來做啥喲,她的糧要見底了。

徐禎湊近說了聲,“明天還得運磚塊來砌墻。”

“你下回能早點說不,”姜青禾暗暗瞪他,娘嘞,她可是將存貨全都給掏出來了,連帶宋大花給的幹菜野貨。

十來歲大小夥子的飯量,誰見過誰知道,一頭牛也吃得下。

徐禎摸摸鼻子,他是想說來著,這不忙著地裏的活,沒顧得上說。

一群後生吃完了餅子,又扒光了燴菜,上大軲轆車前,有幾個會來事的還說:“嫂子明兒俺給你看著泥水匠,叫他保管給你院子墁得實在些。”

“俺來遞磚哈。”

姜青禾面上帶笑地揮手送別他們離開,一轉頭雙手叉在腰上,沈沈嘆氣。

拿啥來招待嘞。

“愁啥,走走,扛上家夥,叫上虎妮幾個,俺們去挖沙蘿蔔,”宋大花手提著好幾個簍子出來,旁邊二妞子和虎子也各拿著簍子。

“有啥就吃啥唄,山野地頭長的又不要錢,你說是不,多挖點,晌午做頓沙蘿蔔拌疙瘩,夜裏俺給拿點蕎面,煮點饸饹,沙蘿蔔切絲配點得了。”

宋大花綁著腰間的小鋤頭,數落姜青禾,“你說你,自家啥都給掏出來做啥,地頭自長的野物吃吃得了。多放點豬油,也不虧了他們是不?虎妮來了沒,趕緊走了哈,別等會兒摸黑回來。”

姜青禾老實聽著,不敢還嘴。人家給她來幹活,吃得太差哪過意得去,雖然驚訝他們太能吃,可人家又不白吃,活做得多利索阿。

後院那片地,但凡上手去刨過的,就曉得一鋤頭砸下去,只撓破一點皮,完全不是說笑的。

壓根沒翻整過的地,板結得厲害,又硬得要命。雜草雖然不多,但石頭子不少,蔓蔓幾個娃撿半個時辰不到,可以撿滿三四個筐。

能翻成如今踩在地裏,土塊能沾在鞋底的樣子,屬實廢了不少力氣。

宋大花也只是嘴上這麽說說,她摳歸摳。但因為她沒有那麽豐富的物質,又曾失去過所有,所以很會過日子,要勤謹持家。

虎妮又跟她不同,趕著車去往戈壁灘的路上時,還說:“家裏有幫工,吃得好些咋了。明兒俺去趟鎮上,給你帶塊肉回來,肥的瘦的都來些成不?”

“成啊,多買些,叫四婆也來吃,”姜青禾又開始暴露她的“本性”。省這個詞跟她只沾一半的邊,其他啥省就省點唄,吃的不能太省了。

“算俺一份,過兩天下地,也得吃點油水才有力氣做活,”宋大花長嘆口氣,窮得嘞。

幾人說著這事,蔓蔓半跪起來趴在車頭那木板上,她面朝吹來的風,然後很大聲地問,“姨,沙蘿蔔是啥?”

差點沒叫虎妮嚇得鞭子都扔出去。

“沙蘿蔔就是蘿蔔唄,”虎妮逗她。

蔓蔓好奇,“跟蘿蔔那樣大嗎?”

虎妮唬她,“老大了,長在沙子裏,拔都拔不出來,到時候你勁使大些。”

“哎呀那我試試,”蔓蔓擼起自己的袖子,心中充滿了憂愁,拔不動可咋整嗷。

宋大花差點沒笑出來,也逗她,“還可以叫小草跟你一塊拔阿。”

小草靦腆笑笑,“俺跟蔓蔓拔一株。”

一下唬了兩個娃,車上的大人背過身去笑 ,不敢叫她們發現了。

沙蘿蔔不是長在戈壁灘,而是戈壁灘邊上的沙漠裏,每年四月多,一叢叢在沙漠裏冒出頭。

它的根部跟蘿蔔還有點像,灣裏人叫它沙蘿蔔,也有說沙蓋、山蘿蔔、沙芥菜的,有股芥辣味。

他們一夥人剛下車,戈壁灘裏已經有不少漢子在拔沙蘿蔔了,女人在捆紮葉子。

各自分散得很開,沙漠的區域又特別大,宋大花趕緊去搶占一處無人的地方,不喊純靠肢體語言招呼大夥過來拔。

蔓蔓跟小草手拉手飛快地跑過去,她們倆個剛都說好了,一塊拔株特別大的蘿蔔出來。

兩人摩拳擦掌,表情嚴肅,站在一株葉片叉得特別開的沙蘿蔔前,拔前還互相嘀咕了幾句。

制定了拔蘿蔔計劃,你拔這邊,我拔那邊,兩個娃一人扯住一邊,還喊:“一、二、三,拔!”

使的勁太大,蔓蔓和小草一屁股墩在沙子裏,還一臉懵。

蔓蔓低頭看拔出來的蘿蔔,伸出手比了比,跟她大拇指那麽大。

她懵著呢,旁邊虎妮和宋大花笑著抱做一團,差點沒摔進沙坑裏,姜青禾一點面子也沒給,笑得手沒力氣。

二妞子大笑,“蔓蔓你被糊弄啦,沙蘿蔔只有那麽點大。”

蔓蔓哼了聲,她從沙地上爬起來,跺了跺腳,“騙人的要長長鼻子,太壞了!”

她的大蘿蔔沒了!沒了!大壞蛋!

蔓蔓好氣,氣鼓鼓的。

不過她記性沒那麽好,氣了會兒就拉著小草在邊上玩沙子了。

拔蘿蔔一點也不好玩,沙子才好玩。

沙漠邊緣充斥著孩子們嘻嘻笑笑的聲音,大人則彎腰拔著翠綠的野菜。漸漸的日落在沙漠上空升起,耀眼的紅日逐漸隱進遠方的山脈裏。

“燒霞,”坐在回去的車上,蔓蔓晃蕩著腳,她望著遠處盛極的晚霞。

二妞子則說:“日頭淹山了,俺們回家了。”

小草喜歡另外個詞,她伸出手,風從她指縫溜走,吹得冷嗖嗖的,她閉上眼說:“是暖和跌窩了。”

這也是個極溫柔的黃昏,春風拂過臉頰,路邊盛開野花,炊煙裊裊,有孩童追逐跑鬧。

晚歸的漢子赤腳,扛著鋤頭走在小路上,女人有說有笑的,各自背著筐冒頭的山野菜。

老人們坐在大槐樹下,手裏捏著把野菜,笑瞇瞇的,老農趕著牛羊回圈。

村頭土長那座高房子塗滿霞光,蔓蔓望著入了神,她小聲說:“房子也穿花衣裳了。”

她好喜歡這樣的天。

可她表達不舍和喜歡的方式,是歪向另一邊,輕輕將頭放在姜青禾的腿上,然後望著天。

她說:“娘,好想每一天都有燒霞。”

“明天還是春天嗎?”

姜青禾摸摸她翹起的頭發,“不止明天,還有好多天。”

蔓蔓翻身埋進姜青禾的懷裏,她好想打個滾。

然後回家洗幹凈,在床上從炕頭翻到炕尾,滿足地打了幾個滾,才呼呼大睡。

她想,第二日還是春天呀。

只不過一夜過去,院子裏堆滿了土黃的磚塊。

蔓蔓跑過去問,“哥哥,你們要做什麽?”

“砌墻阿,”小夥蹲下來逗她,“到時候圍一圈,啥人也進不來,你喜不喜歡?”

蔓蔓問,“為什麽進不來?”

“有墻了,砌得特別高,就進不來。”

蔓蔓不高興,她握著拳頭跑到徐禎那,撲進他懷裏說:“不要砌墻!砌了墻,二妞子姐姐她們都進不來了。”

她癟著嘴要哭。

徐禎撣撣手上的灰,抱起她,帶她繞著要砌墻的邊角轉,他語氣溫柔,“怎麽會進不來,這裏到時候有門的,一打開門她們就進來了。”

“砌了墻,爹不在家,老貓獾也進不來了。”

灣裏大人總愛用老貓獾嚇唬小娃,說是不聽話就得被抓走。有一次誰喊了句老貓獾來了,那些娃頓時四處逃竄,可叫蔓蔓記在心裏了。

“那好吧,可你和娘都沒有問過我,”蔓蔓還是不高興,她鼓著臉,“沒有問我,要不要砌墻呀。”

徐禎這才恍然,又暗自懊惱,因為之前建房按圖紙來的,基本上沒啥可以改動的。然後灰塵又大,鋸木頭粉末很多,造房期間除了動土時讓蔓蔓挖過,後面姜青禾也拘著她,不讓她到那邊去玩。

所以新房子造好後,蔓蔓也高興,但她參與得太少,高興得也太少。

蔓蔓很委屈,她揪著徐禎的衣擺說:“都不問我喜不喜歡。”

“是爹沒做好,那你喜歡嗎?”徐禎愧疚。

蔓蔓伸出手,她說:“只有一丟丟喜歡啦。”

“下回要問我,”蔓蔓她表示,“我四歲啦,是大娃娃了,不是小娃娃了!”

“好好好,下回都問你。”

這件事徐禎暫且憋著沒說,姜青禾太忙了。一天燒四五頓,燒十幾個大胃王的飯菜。早上就開始洗沙蘿蔔,捏著菜葉一株株往手心裏塞,按在菜板上切成小段。

豬油小半勺,熱得滋啦冒t泡,倒入沙蘿蔔翻炒,註入熱水,水滾拌疙瘩。

這也得有技術,不能攪了面糊全給倒鍋裏,往下滴是要細要慢,疙瘩不能太大,太大面容易夾心不熟。

但是累人得很,她和宋大花一塊滴的,到最後宋大花全給混一碗裏,給滴了下去。

芥辣味小孩都不喜歡吃,她們愛吃純面疙瘩湯,大人卻吃得順碗吸溜,他們愛吃有味的。

吃了頓疙瘩湯,院子裏的小路給砌好了,用的拼磚,花樣稍許不同。

這是蔓蔓選的,她不要院子裏鋪很多磚,不好看,小路好看。

下午開始砌墻,徐禎帶著蔓蔓做監工,哪裏好哪裏不好,聽她安排。

這給了蔓蔓極大的參與和滿足感,她每次背著手來回轉悠,對著磚墻的砌成也抱有了期待感。

但她要求,對著二妞子姐姐家的那一段,不要墻,要木柵欄,她不會說就指著原先院子裏的那柵欄。

後院也要柵欄,她說得很理直氣壯,“我想看山。”

這兩段要柵欄的話,砌墻砌得很快,第二日下午就全砌成了,還剩些磚塊,堆在後院墻角。

天色還早開始吃散夥飯,這一頓燒了大肉,紅燒肉、炒肉片,燉骨頭,叫來幹活的吃著吃著想哭。

這家的活歇了,上哪再去找吃得那麽好的人家喲。

臨上車前,有小夥問,“嫂子,你家割麥子要人不?”

說完旁邊的人伸手打了他一拳,“你自家沒麥子要收的啊?”

“那不說收麥子,下回有啥活幹,還找俺們阿,俺們很能吃苦的,嫂子,你別找旁人阿——”

車都往遠處趕了,還能聽到那高昂的喊聲。

姜青禾想,等她這個“地主”家有存糧了再說。

圍墻是砌好了,沒有門還有幾段是空的,四處漏風,還得徐禎夜裏趕工。

白天的話,從這天白日起,開始下地幹活。

之前翻的地,這兩天日頭曬過了,水也撒過了,漚的肥雖說還差點,但燒的灰肥能鏟出拌在地上,再漾糞。

隔天開始撒種,甜菜種提前泡過水,撒在挖的坑裏,因為種子實在很小,彎腰太吃力。

她跟虎妮學的,在屁股上做一個圓形的墊子,用破氈布做的。還有兩根帶子從腿部和腰間穿過,固定在屁股上。

要往前撒種就拉著墊子往前,省事很多又不會弄臟屁股。這種原本是婦人薅田裏的草想出來的,管它叫拉氈子。

不得不說,撒種輕便多了,沒那麽廢腰。

種完甜菜還有春油菜,全靠拉氈子,雖然屁股磨得有點痛,上半身還是難受以外,至少比之前腰要斷了舒服太多。

種完油菜後,之前買的花種,挖了山土過來,這地的土不適合種花,姜青禾跟蔓蔓在院子裏找了邊角種上,再撒肥。

野薔薇種前院,蜀葵種後院,至於柿子樹種前院,小道旁,太陽能照到的地方。

請大花男人來種的,梨樹他早早在地裏挑了最好的種下,柿子樹他沒種過,但一通百通,也算是有點樣子。

種完柿子樹後,到了棗芽發,種棉花的時候。

適合在本地種植的棉花,土長說是粗絨棉,雖然比不上西城域那邊的長絨棉白,但也暖和。

春山灣的人沒種過棉花,莊稼把式也無從下手,全都在田裏聽著鎮裏來的棉把式說道傳授。

“這棉,哎,一定得要啥時候種,”棉把式說話很喜歡拉腔拔調,“棗樹發芽的時候,早種了,不成,你這苗出不全,不白瞎了。”

“種晚了,棉結了花,別的株上老些,你的只有一兩株,怨誰去。”

“還有下種,下的密了,棉它躥不上來,都挨在一塊了,結啥棉鈴阿。太稀更不成了,俺們不就盼著多結點棉做件衣裳嗎,”棉把式不光說,他還在田裏撒種。

告訴大夥撒種的距離大概是在兩步之內,用腳去丈量。男人的大腳一步差不多,女人腳小的話,一步就密了,一步半的樣子。

棉把式加大了聲音,“今年你們是初種,俺給你們把種子給泡好了,今年你們收了棉,俺還會來一趟,教你們咋挑種子咋泡的。心急可吃不了燙牙的稀屎嘞。”

這話說的大夥哄笑。

“這棉種下,三五天就能出芽,要是三五天出不了芽的,那就是泡種沒泡好的問題。但俺肯定給你們都泡好了。”

這又叫大家會心一笑,接下來開始分種子種棉花,棉把式挨片地轉悠,確保大夥種得都對才成。

他也不是下了種之後就當甩手掌櫃的,棉花出芽了之後,春夏風沙大,棉花芽子沒防護好,要被吹飛的,這得提早有個措施。

還有啥時候掐花頂子等等問題,他從棉花下種到能摘前,那顆心都懸在地裏。就算今年豐收,還得看哪片地有問題,哪片地為啥出棉多。

所以棉把式在灣裏待了兩天,等棉種全都種下才走的,走前還又反反覆覆交代,說了五日後再來瞧苗出得咋樣。

姜青禾特別敬佩這種人,她地裏下的棉種,就是棉把式一點點教的。

棉花種完後,徐禎總算跟姜青禾說了之前蔓蔓說的話。

他覺得確實在房子上忽視了蔓蔓的感受。

其實兩人是有留出兩個房間,樓上樓下各一間,等著蔓蔓再大一點叫她自己布置的。

畢竟孩子會長大,更何況夫妻倆也要過二人生活的好嗎。

不過沒想到這個問題來得這麽早。

姜青禾也沈默,她想了很多,但最後她說:“不如從這個生日開始,問問蔓蔓自己想要怎麽過?”

本來是想按照常規,請大家全都過來,在家裏吃頓飯熱鬧一下的。

現在她和徐禎都轉變了想法,要征詢蔓蔓的同意。

蔓蔓顯然很驚喜,她捧著小臉說:“我可以選在哪過生日嗎?”

“當然可以,”徐禎說。

“那我想生日去放風箏,”蔓蔓憧憬了好久,她看到有大孩子放過,飛得特別高,“要自己做,做一只花花風箏。”

姜青禾笑著問她,“還有呢?”

蔓蔓咬著手指頭,一會兒又放下,“想去很多很多草那邊,”

徐禎提醒她,“是草原對嗎?”

“要去草原那邊放風箏,小草姐姐、二妞子姐姐、虎子哥哥都來,婆婆也來一起,”蔓蔓難得一口氣說那麽長的話。

她還沒停,“我要穿花花衣裳,夜裏在草原睡覺好不好?我想看天。”

姜青禾能懂她說的看天是什麽意思,要看晚霞,要看繁星密布的夜晚。

她提的每一個要求,姜青禾跟徐禎都欣然應允。

對於蔓蔓來說,她突然對生日有了實質性的憧憬與向往。

也許長大後蔓蔓不會記得這個下午,但姜青禾以及她寫下的日記,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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